第二十九章 刀劈寇谦之 (第2/2页)
朱温终是按捺不住,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,眼神悠长:“寇帅,你倦了吗?”
“男儿血战疆场,有战死,却不言惫!你我生死相决,有何可多说的!”寇谦之的刀招明显放缓,但言语仍是那般凌厉充满锋芒。
“不,我是说,我能看到寇帅这些年身上的疲倦。譬如寇帅衣着文锦,光鲜亮丽,我却能看见寇帅衣上的风尘。”
朱温这样说,是真的生出心有戚戚焉之感;想要的答案,已看见一个轮廓了。
寇谦之道:“身为国家军人,自当餐风饮露,衣上有风尘,岂不再寻常不过?”
朱温道:“但若风尘落到心里,便会化作砂砾,终年不化。”
对话间,铛地一声巨响,两柄宝刀再次相击,刺目的火星四处飞溅。
寇谦之亦长长喘息一声,飞出丈余。
但朱温已清晰看见他眼底的决意。
突然间,寇谦之仰天长啸,头顶紫金冠轰然裂开,一头乱发漫天飞扬,杀意如龙咆哮,化作惊风向朱温扑面而来。
井中月宝刀光华暴涨,指天划下。
刀意所过,地面竟然无声浮起了一道浅浅的刀痕,如疾行的长蛇一般,急速蔓延。
这正是无形的刀势作用于现实物质的表现。
此刻,寇谦之眼中的杀意几乎凝实,这一刀,倾泻了他全部的勇锐与斗志,刀芒所向,一往无前!
“师弟,小心!”
孟楷与段红烟同声唤道,面容凝重,眼中俱是对朱温的担忧之色。
朱温亦暴喝一声,大夏龙雀长刀破空无痕,刀色却迅速转变,本来赤红如血的刀体,通体刹那间便转为了半透明的青碧色,如同水晶一般。
他身后浮现出种种碧影幻象,似青帝抚育百类,万木齐发,一片翠绿葱茏,生机勃勃,而招摇的扶疏树影,又如同一团团燃烧起伏的碧火一般。
而这茫茫的生机中,又似有千百条碧藤凌厉破空,闪烁出片片金芒,带着绝杀之意,向着寇谦之绞杀而去。
这当然仅仅是刀意幻化而成的意象,并非实体,然而刀意凝结成的场域,却是对寇谦之造成实打实的压制,全然不落下风。
“啁!”
一直紧紧抓住寇谦之肩头的猎鹰,突地发出一声惊空遏云的鸣啼,骤然腾空而起,直上百丈高天,盘旋不已。
光芒璀烁,闪住了所有观战者的双眸。当刀光落下,只见朱温的龙雀宝刀,已经插入了寇谦之的胸膛。
但朱温亦身躯大震,口中喷血不已。
“寇帅!”星云二十八骑纷纷悲恸疾呼。
段红烟红润的芳唇犹自微微张开,她待要给朱温喝彩,却不知为何在这惨烈情状下,完全叫不出口。
唯有孟楷看起来还较为冷静:“小师弟早已算到,寇谦之既然无法破他的消耗战术,便只能孤注一掷,在体力耗尽之前发出只攻不守的决死一击。”
“这时,寇谦之杀意将强绝到极致,但也会出现最大的破绽。如果正常推算,他有三成把握能击斩寇谦之,但七成可能性,却是纵然做好了准备,也不免死于寇谦之的困兽之斗。”
“诸天神佛护佑!终是让师弟赌胜了。”说到此处,孟楷也无法抑止自己的兴奋之情。
“何必三成把握。”朱温咽了一大口嘴里的鲜血:“许多时候,有一成把握就值得一赌。何况第一次对决,寇帅未能杀得了我,我便发现寇帅缺乏一件最重要的东西——杀人的决意。”
他移转视线,与寇谦之四目相对,缓缓道:“寇帅,小子可有说错?”
寇谦之心口要害中刀,已是必死无疑,但朱温仍然对其毕恭毕敬。
因为寇谦之实是值得敬重的对手,而他的实力也本在朱温之上。
纵然朱温奇迹般地在数日之内便学会了黄巢授予的青帝刀法中的“碧火金光刀”式,作为压箱底的底牌。
他能斩杀寇谦之仍有极大的侥幸。
但朱温不仅需要以弱胜强击杀寇谦之带来的威名,更需要经过这种生死攸关、千钧一发的险境,带来心境与武道的升华。
因此纵然大有可能毙命当场,他仍不惜与寇谦之一战!
男儿从来不恤身,纵死敌手笑相承。杀场战场一百处,处处愿与野草青。
“确是如此。”寇谦之嘴角溢出鲜血,长吐一口气道。
正常而言,胸肺受重创之人,连呼吸都困难,断不至于吐字如此清晰。然而寇谦之内功深湛,非常人可比,兼以最后力量护住心脉,是以弥留之际,说话却全然不妨。
那高飞长空的鹰儿发出一声锐鸣,愤怒地向朱温猛扑而去,被朱温挥臂赶开。
而寇谦之亦打个唿哨,示意让猎鹰不必攻击朱温,大局已是尘埃落定。
“寇帅似算是答应过我,如果我能胜下这一场,寇帅便愿意回答小子的问题。寇帅的眼中,看不到对大唐的忠义,那么寇帅又是为何而战?”
寇谦之长叹一声:“确属如此,寇某人的先祖,乃是开国名侠寇仲公。先祖早年,可是如虬髯客一般,曾想与太宗皇帝争天下的。”
星云二十八骑,以及泰宁军其余将士,听得此言,俱各目瞪口呆,齐齐看向寇谦之,眼中都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。
这还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忠义无双的寇副帅么?
只有朱温明白,白发如新,倾盖如故。寇谦之几乎杀了他,那种生死之间的境界体悟,让朱温感觉到了命运的操弄,但也越发觉得有杀死寇谦之的理由。
这绝非他痛恨寇谦之,正相反,朱温对寇谦之相当尊敬。
然而对于敌手,且是寇谦之这样的强者,最大的尊敬无过于不恤性命的决死一战。
“你应当已经发现了,我并不真的像先祖那样意气风发。”
朱温点点头,注目回应。
“呵,我的热血,能打动别人,却打动不了自己。每一次战事,心中如平湖,如槁木。为了不负乃祖威名,去升迁,去征战,却看不到时代的出口。人生如同戴着面具,在这无垠的舞台上,演一场无涯的戏!”
寇谦之自嘲般说着:“我岂不见,政事昏暗,王师杀人如剪草?可你等义兵过境,岂不也是赤地千里?”
“师尊与盟主都已尽力约束军纪。”朱温道:“但义师鱼龙混杂,又兼没有根据地,流动作战,对物资消耗极大,确实常有扰民之处,我并不否认。但如若我们能建立起一个新时代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“新时代?”寇谦之苦笑:“苦海茫茫,兵荒无尽,现在说这个岂非太远?谁能拯救天下,谁能开创新时代,岂是你我一眼所能望见?”
“我的身体开始冷了,但我没有恐惧,也没有一丝一毫对你的憎恨。瓦罐不离井上破,将军难免阵前亡,这不过是军人的天职而已。”
“但在我告别这个尘世之前,少年人,我想问你,值此末世,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?我这一生,是否虚度?”
朱温沉思少顷,突地抗声道:“寇帅请听小子一言。”
“人活在天地之间,生如长歌不衰,本就是意义。而寇帅你打得很好,已尽了你的全力,你的人生相当精彩,你的热血,不是演戏!”
寇谦之微微错愕,而后露出了宽慰的笑容:“看来,我寇某人今日当真是死得其所。”
他口唇用力翕张,续道:“但寇某人尚有一心事未了,愿托于小将军。”
朱温道:“寇帅有何夙愿,但说便是。”
寇谦之道:“海州地界,有一巨寇,恃船舶横行,淫辱妇女,屠剪百姓,受害者以百计。某本欲除之,便得齐帅调令,赶赴宋州战场……”
话语未毕,一旁孟楷浓眉轩起,发力拍着精健的胸膛大声道:“此等小事,何足挂齿?不待我师弟出手,楷当剪除此凶,以了寇帅遗愿!”
寇谦之露出欣慰神色:“黄巢收了两个好徒弟……”说话间,缓缓阖上双目,神情一片安详。
“请寇帅安心走罢。吾等义师绝不会忘却初心,辜负寇帅的期望。”
朱温说话间,将大夏龙雀宝刀急速抽出,登时鲜血自寇谦之胸腔奔涌而出,如同飞流直上三千尺!